昭朝.

天佑不列颠

【晏周】魇

补档

“那是他的魇,是他一生都放不下的遗恨。”




1.


晏明修时常会做噩梦。


梦境中的他置身于一处山林深涧之中,天际黑沉沉的尽是乌云倾覆,树林被风吹动飒飒声不绝入耳,滚滚雷动从天的尽头传来,偶尔有几道闪电划破夜空却又迅速被云层吞灭,种种迹象无不预示着暴雨来临深渊将至。


雨夜在山林中滞留会发生什么晏明修再清楚不过。他试图走出一条路来,可兜兜转转半天却发觉身边景象像极了刚进来时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迷路了。


趁着晏明修思量之时这暴雨突然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恶狠狠地朝地面砸去,连带着枝叶被敲打发出乱了节奏的混杂乱声。


晏明修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声晃了晃神,刚想找地方躲避却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他可以看见纷纷而下的雨丝相连,却丝毫感觉不到有雨珠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却见雨丝径直从他的手心里穿过而后落在地上,他不由得神色一凝,再去摸自己身体却尚能有触感,晏明修霎时陷入了茫然之中。


正当他蹙着眉四处张望的时候,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身影掠风而过,晏明修猛得转身,正看见其乘着夜色被勾勒成刻骨铭心的轮廓。他登时猜到了这人的身份,记忆涌来惹得心脏狠狠震了两下,来不及多想,他拔腿就跟上了那人的步伐。


“翔哥!”


晏明修喊着这个名字,他心脏跳得厉害,砰砰砰直响在脑中被无限度的放大甚至盖过了雨声。可那人却充耳未闻只顾着向前狂奔,晏明修咬咬牙,又加快了速度。


“翔哥你停下!”


晏明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土地上,这是他穷尽一生都无力弥补的遗憾与歉疚,心底永远有一处地方空荡荡的,碰不得说不得,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眼前的这个人影。


但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晏明修没有修改过去的能力,时候到了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脚踩空身形顺势而下。不过一眨眼的瞬间,山间野洪就如脱缰野马似的席卷而来,人在自然面前总会被衬得格外渺小,那人来不及呼救便消失在了他面前,跌落荒崖由山洪淹没寸迹未留。


晏明修停下了脚步,闪电照亮黑夜的同时映得他脸色惨白,仿佛跌入深渊的是他,形神俱灭的也是他。


暴雨声,疾风声,山石崩落的撞击声,交织成了一副混乱不堪的虚无界限,皆化作利刃从他的心口处横劈出一道道血痕。眼前景象不断地转换交叠,从初见时满含笑意的周翔再到草屋中伶仃残缺的白骨,种种聚在一起头疼得像要裂开,晏明修捂住脑袋,终于从喉咙挤出一声嘶哑长音,像极了鸿雁断翅中泽最后的哀鸣。


“周翔——”


境象碎裂,晏明修忽的从梦中惊醒,额头已经被冷汗打湿凉津津的一片,他睁大了眼睛,眸中一片死寂,愣愣地望着素白的天花板,三魂剥离了七魄,只余一具躯壳尚在人间。


身旁的周翔被他吵醒,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握住晏明修的手,问道:“怎么了明修?”


“没,没什么。”晏明修仓促找回了神智,又不想让周翔难过,便故作镇定地用一句话盖过,“做噩梦了。”


“吓到我们家宝贝了,”周翔眯着眼睛,适才迷糊的大脑这会也清醒了许多,不需多想便知这人梦到了什么,他抿了抿唇,向前直接拥住了晏明修,“来翔哥抱抱,抱抱就不怕了。”


晏明修将头埋在周翔怀里,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做这个动作或许有几分滑稽,但他与周翔顾不得这么多。周翔紧紧抱着他,清楚地感觉到晏明修整个人都在发抖,是从心而生本能的不安。


周翔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哄着:“明修别怕,我在这,我在这呢。”


熟悉的气息稍稍抚慰了些许不安,晏明修逐渐平复了心情,大猫似的蹭了蹭周翔的衣衫,向下移身刻意寻了个姿势,方便他能将周翔的心跳听得再清楚些,是温和又平缓的跃动,听着听着他眼圈兀自就红了。


他会疯的,晏明修想,他迟早会疯的。



2.


到了翌日清晨,周翔手里还有重头戏要拍便早早起了床,起身时生怕打扰到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晏明修,还随手拿了个抱枕当作自己塞进晏明修怀里。


幸好晏明修昨日耗了太多心神,此时疲困得很,才会任由周翔在这李代桃僵。


挂断和姜皖的电话,周翔走到床边凝望着晏明修的睡颜。过于白皙的皮肤衬得他眉目越发的清冷似雪,细细密密的长睫堆在眸前宛如花丛中稍作休憩的蝶,纵是脸色不虞也难掩他这惊心动魄的美。便是这般漂亮模样,不怪粉丝总吹他是神仙颜值。


只是神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始终紧蹙着不见舒缓,周翔垂了眸子,抬手想要抚平褶皱却又想起神仙易醒,便收了念头,帮晏明修掖好被角,这才出门去了。


这次的剧本是周翔自己挑的,脉络清晰人物鲜明,又是他鲜少涉足但又颇感兴趣的古代权谋题材,从导演到制片都是圈内有名的人物,整个剧组就差公开宣传自己是大制作了。而今天是他作为男主的第一场戏,自然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周翔来到片场,正瞧见姜皖站在不远处和导演说着什么,他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没成想在半路上正好与一个急匆匆的人影撞了下肩膀,那人扭头对他歉意地笑笑,周翔认出这是本剧的男二演员,彼此印象不错便也回以微笑,挥挥手说没事。


转身就见姜皖站到了他对面,周翔尚未开口就被姜皖一把拽过,听他压低声音叮嘱道:“翔哥你以后除了工作需要,最好少和那个人来往。


“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吗?”周翔疑惑地看了看那人的背影,也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没什么特别之处。


“你有所不知,这部戏刚筹拍那会其实导演最看好的男主是他,据说连定妆照都拍好了。要不是翔哥你相中了这剧本,这男主八成就是他的了,”姜皖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委婉地提醒一句,“本来唾手可得的男主角,就这么被你半路截胡了,谁想谁不生气。”


“我会注意的,”周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许是私心作祟,他本能地有些抗拒这个话题,便将注意点转到本人身上,“他应该刚出道不久吧。”


姜皖解释道:“是,一年前刚出道的新人,有点家庭背景所以他资源很不错。人也努力,前不久拍个武侠剧还特意去学了剑术。”


“还会剑术啊,这么认真的演员现在可不多见了。”周翔摸了摸下巴,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自知的欣慰。


姜皖不置可否,再望周翔却突然觉出了违和感,这才发现他原是孤身而来,身畔少了个冷漠漂亮的大明星。明明住的是一个房间,姜皖皱了皱眉,掏出手机作势就要打电话:“明修是突然发生什么事了吗?”


“明修昨晚做噩梦了,这会正补觉呢,你就别打扰他了。”周翔将手覆上姜皖的手腕,往下按了按,动作很轻却藏匿了制止的意味,见对方抬头他便悠悠收回了手,笑着说,“不过我估计也睡不了多久,等会要是到他戏份了人还没来你再给他打电话。”


“好,”姜皖应道,心里暗怪自己糊涂一时,战术性低头看表,“时间差不多了,翔哥你该去换衣服了。”


周翔点点头,走半路上回忆自己刚才的作为,又不禁哑然失笑。和明修待久了连这脾性都有点被传染了。一想起晏明修,周翔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放软了窍子,引得阳光在眼前投下半弧形的阴影,盖了他眸里流转的思绪。



3.


倒也没让周翔猜错,另一边的晏明修也正在从睡梦中缓缓转醒,但梦里影像却还似境外影吞魇食,浑噩不休地缠着他,搅得他脑子里现在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晏明修捏了两下眉心,强打起精神起床,出门后便瞥见餐桌上几乎要摆满一桌的丰盛早餐,配套纸巾上还俏皮地插了一个信笺,是熟悉的字迹和语气。他心尖一暖,飞速读完周翔的留言,心情顿时愉悦了几个度,再不复初醒时的满面压抑,胸口积攒的郁气仿佛都因这一纸留言而尽数散入无踪地,他整个眉眼都活跃了起来。


等他到了片场,剧组已经开工很久了。即使他脸上戴着个墨镜,这通身的气派也足以让人侧目。一路上承接着来自众人的目光,晏明修面不改色,径直走到主演特定的休息区,熟稔地坐在周翔的位置上,长腿一伸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姜皖一见他来便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凑过去低声唤道:“明修。”


晏明修摘掉墨镜,望着不远处正拍摄着的周翔,侧颜的线条被阳光清晰勾勒成画,熨帖出一帧帧好似出尘谪仙人的影像不断回放,嗓音却平缓:“今天有什么危险戏吗?”


姜皖拿出他的剧本,又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周翔今日的戏份,确认无妨才开口:“没有,可以放心。”


“那我呢?今天是第几场?”晏明修从姜皖的手中接过剧本,目光却没有丝毫的移动。


“最后一场,就是去救男主的那场。”姜皖回答道,他对这种场景已经熟视无睹,甚至还想再多解释几句。


可不等他说话,就听导演一声休息令下演员四散。而周翔则面带笑意地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晏明修也瞬间坐直了身子,唇畔掀起的是像玫瑰般明丽娇艳的弧。


话语已然到了嘴边,姜皖无可奈何,只好嚼碎了字句再生生咽回肚里。


但这仍是片场,尚未公开之时两人再怎么亲密也不能表现出来。周翔坐在晏明修身边,看着晏明修一身笔挺西装不禁挑了挑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我今天没多少戏份,只有最后一场要来救你。”晏明修眨眨眼睛,长睫忽闪忽闪的连带着一双凤眸也微微上挑,仿佛惹了桃花似的盛世艳色,只此一份的漂亮。灵动的美人显然比浅眠的神仙要更撩人心弦,仅一眼便引得弦动心乱,直叫常人慌了阵脚。


幸亏对面坐着的是周翔,他笑着摇摇头,心动的同时仍不忘翻开剧本和晏明修对戏。


这剧既然是大制作,那么这制作周期定然也短不了。晏明修向来不愿周翔离他太久,正巧这段时间公司的事务不多,便也挑了一个男角色出演,既能陪着周翔又能为新剧增添话题量,在他看来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个男角色在剧中是男主的亲卫,自小对男主就是一心一意,即使是在男主最落魄的时候也依然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甚至就连最后的结局都是为救男主而死。


晏明修在通读剧本之后便选中了这个角色,美名其曰可以和周翔拥有更多相处机会,并强硬驳回了周翔推荐他演和男主相处模式更带感的男二号的提议。


“我不想和你相爱相杀,我只希望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站在你身后,你一回头就能看见。”


彼时的晏明修刚洗完澡,头发上仍带着一股水珠的湿气,凑近了还能察出有几分雪松的凛冽混入了冷清里。而对着周翔的激情推荐,他只垂了眸子,缓缓说完这么一句话,便握住周翔的手靠近唇边,在手背上轻轻烙下一个吻,犹如信徒般的纯净虔诚。


“我想护着你,我舍不得和你兵戎相向。”


周翔倒吸一口凉气,他咬咬舌尖,试图找回理智:“宝贝,你知道这样会害多少粉丝骂我抢了他们家哥哥吗。”


晏明修愣了愣,然后歪头冲着对方轻轻一笑,聚起千簇万簇的明艳,宛如牡丹花开动京城时的惊艳绝伦。星星在此刻慌乱坠落,晃花了周翔的眼。


“那是他们的事。”


这是周翔觉得很不负责任的一句话,不过他还挺受用的。



4.


夜色降临,仿佛滴墨落入清水,黑色正鲸吞蚕食着尚留余光的偏隅。伴随着导演咔的一声,天穹彻底黑了下来。周翔打了个哈欠,和刚合作完的前辈老师挥手做今日的告别,拽两下晏明修亲手给他披上的保暖风衣,便要动身前往最后一出戏的拍摄地了。


这场戏是他被仇家追杀一路逃至悬崖边上,故意与领头的男二对峙拖延时间,好方便他的援兵在清理完杂鱼之后还能有时间前来救他,而率兵来救周翔的正好是晏明修饰演的角色。


这一整团连轴转下来,周翔确实有点疲倦感,路上他都靠在晏明修肩上昏昏欲睡,最后还是由晏明修叫醒他才知道到了地方。


周翔下车后先习惯性地扫视四周,一看那悬崖当即便驱除了瞌睡因子,还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是说被逼到悬崖边上了吗,我看这高度最多三米。”


“这都晚上了,真悬崖不好拍,”晏明修紧随其后,一把拽过正往下探视的周翔,“还是安全比较重要。”


“又不是拍跳崖戏,”周翔乐得停不住,安抚性地拍拍晏明修攥着他手腕的手,“我掉不下去,别怕。”


晏明修没回话,他脑中现在乱得很,明明这一天下来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昨夜那个噩梦,可在,翻倍地涌入他的大脑。尤其是这个至多三米的断层,也在某一刻像极了那个埋葬他和他的究极渊境。


又不是拍跳崖戏。他用周翔的话来安慰自己,不会因为暴雨而看不清路,不会有靠近断层的机会,周翔也绝不会再一次失足落入深渊,落个万劫不复的结果。


晏明修恨不得时时盯着周翔,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如梦里一般凭空消失在他面前。可剧组的戏是要按流程走的,晏明修这会得去换衣服,虽心有千千结极度不安,也奈何不了周翔好言宽慰让他安心回到车里。


周翔费番口舌劝走了晏明修,这才有时间来仔细打量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人。


和周翔搭戏的便是早晨有着一撞之缘的演员,小伙子很年轻模样也十分俊俏,虽然较晏明修这等绝色美人还有一段距离,但在同龄人中已经是佼佼者了,又肯沉下心认真拍戏钻研,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为圈子里的中流砥柱。


周翔从心底喜欢这种努力又有冲劲的小男生,就像当初的兰溪戎,眼睛里像燃着一簇火苗,光芒虽微弱却依然燎燎燃烧着。


按照剧本,两人在你来我往的一阵嘲讽后,要有一段用剑的打戏。周翔先前是专业武替,男二也专门练过一段时间的剑术,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使用替身,执剑走到相应的位置,等着导演下达开始号令。


男二突然拱手:“冒犯前辈了。”而后摆好了姿势,面容严肃冷峻。周翔一愣,也端正身姿做出迎战动作,了然地付之一笑,“那就请赐教了。”


在导演尾音落地的刹那间,男二便如离弦之箭直冲周翔而来,周翔挥剑去挡,两人剑锋相交不分伯仲,银白剑刃在夜色中映着过于明亮的光芒顺着面容依次往上移走,随即亦有一道寒光映照入清眸。周翔眼前一晃,光刃闪烁间,他好像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


周翔来不及多想,眼前人的攻势越发迅猛了起来,好几次剑锋甚至从他的身侧擦边而过。他皱起了眉,只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从不分伯仲变成被动的抵抗,实际上节奏已经完全被男二演员掌控。而周翔没注意到的,是在退避躲闪间自己竟越发的接近身后那个断层。


而此时的晏明修也已经换好了衣裳,骑着马拍了几个镜头便急不可耐地赶去周翔那里,到了现场他上前正欲开口制止这场决斗,却被凛冽剑锋闪到了眸子。


他心脏忽的一沉,而后又是没由来地疯狂跳动像要冲破他的胸腔一般,梦魇循着记忆重放,声音由着本能喊出。


“停下!”


男二演员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有眼中的寒光几近阴郁到疯狂。他手腕翻转,按住周翔的剑刃而后借力打力,顺势用剑柄狠狠地打了一下周翔的肩膀,疼痛激得周翔眼前一阵发黑,于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下,正好是临界点最后一点距离。


晏明修瞳孔紧缩,眼前画面与梦中景象无限度地交叠重合,最后化作一个个午回梦醒时的悲痛无处寻,生死纠缠不休。


那是他的魇,是他一生都放不下的遗恨。


没有丝毫的犹豫,晏明修冲上前去正好抓住了周翔的袖子,却因此也丧失了对自己身体重心的控制权。晏明修几乎是循着本能,双腿屈起抬高后腰,一只手环在周翔的腰间另一只托着后脑,他将自己垫在周翔的身下,紧接着两人一同摔下了断层。



5.


整个剧组都乱了。


周翔是被噪音吵醒的,脑袋晕乎乎的还耳鸣,他拍了拍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要起身时却发现腰间环着一只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圈住了他。


他突然就不迷糊了,刚才经历的事一桩桩地重新涌入脑海,直到他眼前发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紧紧拽住了他,然后也跟着他一起摔下来了为止。周翔下意识往旁边望去,正看见躺在他身边的晏明修,长发胡乱地贴在脸上遮住了眼睛,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透露出他此时不太好的身体状态。


“明修!”


周翔打了个冷颤,立刻翻身坐起来,他咬紧了牙根,右手颤颤巍巍地去探人鼻息,心脏跳动至不可思议的频率连带着他完全喘不上来气,呼吸道像被人硬生生掐断了,又拿着破旧塑料管拧成结巴形放在他胸腔里。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呼吸这么困难,血液汹涌着挣扎自由。


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一丝气息从自己手指上划过,很轻很轻的触感,却使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再次拥有了生存的能力。仿佛赤道上的一只蝴蝶悄然扇动了翅膀,九万里高空中的麻雀张皇撞上了庞然大物,遥远太空间的小行星碰撞碎裂,残骸本应飘散却于冥冥召唤中汇聚成了亿万年才得以一见的浩渺星云。


周翔双膝一软,血液顺着管道汇入中枢系统,重新温热了他的心脏,呼吸又成了人之本能。


他活过来了。


有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周翔听见声音后抬眼看向跑在最前头的姜皖,眼眶已经泛起了深红色。


“翔哥,翔哥你怎么样,明修……明修又怎么样了?”姜皖一张脸被吓得惨白,连询问都变得语无伦次,是难得的慌乱,“我们已经打120了,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周翔却意外地冷静了下来:“我没事,但明修伤得比较严重。先来个医生急救一下。”


他将身位让给随组医生做应急处理,被姜皖扶起时正好与藏在人群后的男二演员撞上目光。他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目光里剜心剔骨滴着血,而后收回眼轻声询问身旁的姜皖。


“给晏家大哥打电话了吗?”


姜皖拿着手机半天不敢拨号,有些犹豫地问道:“这事要让晏家知道吗?”


周翔看向姜皖,眸子黑压压得沉着乌云:“早晚都会知道的,不如现在就知道,万一要手术还能有人给明修签字。”


“好。”姜皖拨通了和晏明绪的电话。


上救护车的时候,周翔按住姜皖想要上车的手,堵着门对他说:“你就不用跟着去了,剧组事应该不少,你留下来处置。”


“可是翔哥……”姜皖还想争取一下。


“不用可是了,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周翔一挥手,直接落章盖印不容任何反驳,“辛苦你了。”



6.


晏明绪来得很快,大衣上还凝着深夜霜重的冷气,却不经意衬出他这一身潇潇公子骨,即使风尘仆仆也难掩骨子里的优雅清贵,端的好相貌。一路上他都紧抿着唇没有笑意,公事公办的模样,唯独藏进袖口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在微微颤抖着。


他带着一心担忧进了病房,见到周翔就问:“怎么样了?”


“右小腿骨骨折,左臂关节脱位,身上多处擦伤,还有点脑震荡。”周翔垂着眼睛,声音缓缓的。


许是被这一连串症状震住了,晏明绪反倒缓了从进门便紧蹙着的眉,他瞟了眼床上沉睡的晏明修,半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你俩还真是命大啊。”


周翔没再说话,长睫遮在眼前,掩盖住了里头的万千思绪。他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身上的古装为了剧情本就烂烂糟糟的,经此一事更是破损得不成样子,灰尘与鲜血混杂地附着一体。他奔忙到现在,竟抽不出一点时间去换掉这身衣服。


看周翔这样,晏明绪也不好再多责怪他什么。本来攒了一肚子火这会无处宣泄,只好硬生生压回原处揉成团让其自行消散,还要格外安抚自己。


晏明绪捶捶眉心,觉得病床上的晏明修怎么看怎么欠揍,但此时对方是病美人,眉眼收敛了傲气,柔弱得像朵刚饱经风雨摧残后不忍堪折的花,一触即碎。见此他也只能瘪了气焰,无奈叹气:“得,把诊断书给我,我去医生那看看。一天到晚净折腾我了。”


“给,”周翔将诊断书递给晏明绪,“麻烦了。”


“你们两个麻烦我的还少吗?”晏明绪接过这薄薄一张纸,瞥了眼后顺口问道,“需不需要给你们买点吃的,明修等会醒来不会饿吗?”


“已经吩咐助理去买了。”


“那就行,”晏明绪行至门口,手抚上把手的时候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于是便回头提醒周翔,“对了,赶紧把你这一身换了,穿着像什么样子。”


周翔这才腾出心神来打量自己这一身破烂,被晏明绪直接指出来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笑了两声:“好我这就换。”


幸好助理临走时还给他留了一套常服。等周翔换好出来,见晏明修还没醒,便直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对方出神。


晏明修跟着他摔下断层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周翔不知道,也不敢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会使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奔赴不可测的深渊,临了陷落的时候竟还试图以自己为后盾,赌一个送他重见天光的机会。


或许晏明修心里还深埋着另一个不甘心的灵魂。他将过往凝成伤疤,于无声中重塑了一副新的躯壳,里头浸着火烧着血。这股血会烧毁他身上的禁锢,但同时也会灼伤他自己。但晏明修不惧,生来高贵的人从不知放手是什么意思。他恪守规则,却又想要打破规则,宛如伴荆棘而生的玫瑰,唯有鲜血才与其相衬。


可是晏明修,你这么做有考虑过别人吗,有想过对方是否愿意让你用性命做这场无意义的赌注吗。


周翔伸出手,指尖从眉心开始,往下缓缓抚过每一寸肌肤,细细勾勒出这幅铭刻心尖的容貌。他难以回答,如果这个人不在了,他会怎么样。


姜皖赶来的时候周翔仍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听到推门声才逼着自己清醒过来,朝来人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姜皖心领神会地退出了病房,站在走廊里看周翔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再站到他对面。


周翔半身倚在医院墙上,身形却绷得笔直,脑中有根弦在控制他的骨骼,一举一动都在消磨着这根年岁不明的弦。


他一夜没睡,眼底血丝聚结成的红色蛛网清晰可见,覆盖了往日的温和笑意,只剩下满目尖锐轻易穿透了蛛网束缚,在白炽灯下映着凛凛寒光,冷漠疏离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不等姜皖开口,便单刀直入,不留丝毫反驳的余地:“这戏我不拍了。”


姜皖低着头默记,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晏明修中途受伤,周翔于情于理都不能再拍这部剧了。


“但就算我不演这个男主,我也不让他演。”


周翔抿了抿唇,眸中寒光几乎要化作实质利刃,仿佛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语气却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他的灵魂像被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系着晏明修,另一部分触碰着世界。


“除此以外,我以后也不想在荧幕上看见他,”他抬眼看了看姜皖,三言两句宣告了一个人的命运,“你懂我意思吧。”


“明白。”姜皖点头,“我会吩咐下去的。”


周翔深叹了一口气,仰头靠在墙上,又脱力般地垂了下来。医院不许吸烟,但他现在巴不得手里能有根烟让他吸上两口,至少能在烟雾萦绕的虚幻中得到一丝心灵上的宽慰,不像现在,他只能用呓语似的语气对姜皖喃喃。


“如果是我自己受伤了,我可能还不会这么生气。年轻人嘛,谁这时候没干过几件蠢事呢。”周翔望着地面,光影一帧帧的扭曲蜿蜒成他看不懂的图案。


他眼睛是很纯粹的杏眸,平日里总像擒着一潭温和包容的静水,对谁都微笑以待从未见过他和谁生过气红过脸。可这时却截然不同,静水汇流入了悬崖旁的海岸,一挑一扬间尽是风雨降临时海上激起的水波千层澜,层层浪潮下掩藏的是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


“可受伤得偏偏是明修。明修是什么人你我都很清楚,这么多年没怎么磕过碰过,现在居然要吃这份苦。”周翔停了下来,喉间上下滚动两下,才堪堪挤出这句话,字字沾血,“我心疼。”


心疼得要死了。



7.


送走姜皖,周翔回到病房内,他心情波动得太大,此时更是一阵阵无力从四肢百骸传来。他强撑着神智走过转角,却发现晏明修已经醒了。


美人苏醒得无声无息,正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面容空荡荡的,叫人心惊的死寂与沉默,好像三魂已沦入六道轮回看见了传说中的秦广王,七魄消散于虚无之境再无踪影可寻,只有一具有所伤损的躯壳尚存人世。


周翔登时一激灵,连忙奔上前去抓住晏明修的手,将他带回人间:“明修!你看看我!我是周翔你看看我!”


“周翔……”晏明修低声念叨着他的名字,扭头看清他容貌的瞬间,眸子里有了光彩,像是确认什么似的又重复一遍,“周翔。”


“是我,”周翔握紧他的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别怕。我在呢,我在呢。”


晏明修想要如往常一样抱紧他,融进骨肉里的温度来佑灵魂得以安宁。可却不小心碰到了包扎好的左手臂,疼痛感随之而来,晏明修的动作僵硬在半空中,看上去竟有几分滑稽。


周翔按住晏明修不老实的身体:“你伤得挺严重的,别乱动了。”


“那你呢?”


“我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这话说完,两人像被按下了静止开关,同时噤声陷入了一阵复杂的无言之中。空气中暗流涌动,各怀心事的彼此中间隔了道看不见的天堑。


最后还是周翔打破沉默:“明修……我想和你谈谈。”


“我不会看着你出事,”晏明修仿佛就在等着周翔开口,他脸色苍白,细密的睫羽蹁跹时显得脆弱又无助,蓝花楹被暴雨打湿摧折,他用最沉静的语气说道,“翔哥,我快疯了。”


“明修……”


“不,我已经疯了。”晏明修笑了一下,即使此时虚弱得好像一吹就倒,但一颦一笑间也总有种勾魂夺魄的病态美,“翔哥,你听说过魇吗。”


“我经常会做噩梦,梦里都是你掉下山崖时的景象,可每次我都没有抓住你,只能看着你一次次地消失在我眼前。可今天我离你那么近,我还来得及救你。所以翔哥,我很开心,至少我在最后一刻抓住你了。”


周翔说不出话,此时他只痛恨自己的语言怎么能这么贫瘠匮乏,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不出来。


“我不会再让你出事了,翔哥,就算代价是我的命,我也……”


他话尚未说完,就被周翔用行动制止了后文。只见周翔不声不响地站起了身,然后俯身覆上了晏明修毫无血色的双唇,将对方所有行至嘴边的语句尽数咽下。


晏明修瞳孔一缩,潇然肃肃的神情终于浮现了一道裂痕。他下意识想要反客为主,却碍于伤势无法移动,只能将情感尽数寄托于亲吻。


是一个极长的吻,呼吸交融处两人究极相缠,血液里奔流着汹涌爱意,却也充斥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悲伤,于无声中喧嚣被强行沉寂的骨肉眼泪,灵魂跨越生死之际再度相逢。等到双方都有些喘不上气,周翔才起身结束了这场博弈。


晏明修看着他:“翔哥。”


周翔强忍着鼻尖的酸意,深吸一口气对晏明修说:“我不需要你用你的命来和我换。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我们还有很长的一生要过,谁都不能中途退场,我不允许。”


“结局呢?”


“结局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死。”周翔笑了笑,看向晏明修的目光却格外认真,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芒,一如晏明修初见他时脸上温存的笑意。


“挺好的,”晏明修缓缓阖上眼,“我们好好的过完这辈子,然后一起死。”


那是他的魇,是他千翻百转无止境的噩梦。可当他与周翔重逢时,所有的纠缠不休都将消散于天际,尽数化作了他心头的烙印血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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